在文學的長河中,一枚小小的鴨蛋竟承載了如此厚重的情感與場景。汪曾祺筆下“筷子頭一扎下去,吱——紅油就冒出來了”的咸鴨蛋,讓多少讀者舌尖生津,心頭微顫;魯迅在《藥》中只輕輕一句“孩子吃得滿嘴流油”,那鴨蛋便成了貧苦人難得的光亮。鴨蛋,這個看似尋常的食物,在作家筆下卻成為傳遞情感、描摹場景、承載隱喻的獨特載體。
鴨蛋在文學作品中首先以最質(zhì)樸的形態(tài),成為營造真實生活場景的“點睛之筆”。 它并非山珍海味,卻比珍饈更能喚起讀者對生活肌理的感知。汪曾祺在《端午的鴨蛋》中,對高郵咸鴨蛋的描寫堪稱精微:“質(zhì)細而油多”,蛋白“柔嫩”,蛋黃“通紅”,那“吱”一聲冒出的紅油,使讀者仿佛親見其色、親聞其聲、親嘗其味。這種對日常食物不厭其煩的細致刻畫,正是對生活本身的珍視與深情。在沈從文筆下,鴨蛋則成了地域風情的活標本?!洞竽子浭隆分心切坝脺\盤盛著”沿街叫賣的鴨蛋,是水鄉(xiāng)市井生活畫卷里不可或缺的生動一筆,鴨蛋的平常與易得,恰恰映照出大淖世界淳樸自足的生活質(zhì)地。
鴨蛋的平凡,更使其成為作家寄托深沉情感的絕佳載體,尤其常與“鄉(xiāng)愁”這一永恒主題緊密相連。 汪曾祺坦言:“我對異鄉(xiāng)人稱道高郵鴨蛋,是不大高興的,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!”這看似嗔怪的話語,深藏著一個游子對故鄉(xiāng)風物近乎本能的護衛(wèi)與自豪。那枚咸鴨蛋,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,凝結(jié)成他心中故鄉(xiāng)的符號與化身。在動蕩年代或離亂敘事中,鴨蛋的出場更顯珍貴與溫情。汪曾祺在《跑警報》中寫道,躲警報時人們竟“用冷飯就一截廣味香腸或一個咸鴨蛋”,危難之際,一枚咸鴨蛋竟成了慰藉驚恐心靈的微小確幸。在蕭紅《生死場》的困頓里,一枚鴨蛋便可能成為貧苦家庭孩子眼中“奢侈”的“點心”,承載著辛酸年代里對溫飽的卑微渴望。
鴨蛋在文學中更承載著豐富的社會隱喻與象征,成為作家觀察世道人心的棱鏡。 在魯迅冷峻的筆下,鴨蛋折射出的是階級差異與生存的苦澀?!端帯分校A老栓用辛苦積攢的血汗錢換來“人血饅頭”,卻不忘給兒子小栓買一個鴨蛋——“吃得滿嘴流油”的孩子與那治病“良藥”的殘酷并置,無聲訴說著底層民眾的蒙昧與生存的荒誕。鴨蛋在這里,是貧苦中一點可憐的油腥與盼頭,更是黑暗社會里人性微光的映照。而在汪曾祺的《鑒賞家》中,葉三給季匋民送鴨蛋的細節(jié),則超越了簡單的物質(zhì)贈予。葉三說:“鴨蛋是‘吃’的,畫是‘看’的”,這樸素的認知,道出了藝術(shù)源于生活、生活滋養(yǎng)藝術(shù)的至理。鴨蛋,在此成為溝通藝術(shù)殿堂與煙火人間、聯(lián)結(jié)藝術(shù)家與普通勞動者的樸素橋梁。
鴨蛋之所以能成為作家青睞的意象,源于其本身獨特的文化屬性與美學特質(zhì)。 它扎根于最平凡的日常,是百姓餐桌上觸手可及的存在,天然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與泥土的芬芳。它形態(tài)可塑——生的、熟的、咸的、破殼而出的,其狀態(tài)變化恰好能隱喻生命的孕育、成長或轉(zhuǎn)變。鴨蛋外殼的青白與內(nèi)里流油的橙紅,構(gòu)成了樸素而鮮明的視覺意象。尤其是中國特有的咸鴨蛋制作工藝,那歷經(jīng)時間沉淀轉(zhuǎn)化出的獨特風味,本身就如同情感的陳釀或文化的傳承,咸中透鮮,滋味悠長,恰似文學中那份“咸得發(fā)苦的鄉(xiāng)愁”或“油潤溫熱的人間情味”。
當我們再次凝視文學作品中那些沉靜的鴨蛋,無論是汪曾祺筆下那油潤通紅的高郵咸蛋,還是魯迅故事里那沾著貧苦孩子油光的鴨蛋,抑或沈從文描繪的漂浮在水鄉(xiāng)集市上的鴨蛋——它們早已超越了作為食物的物理存在。這枚小小的鴨蛋,在作家匠心獨運的描摹下,成為盛放鄉(xiāng)愁的容器、透視人間的窗口、衡量世情的尺碼。它提醒我們,最深沉的情感往往寄托于最平凡的事物,最廣闊的人間就蘊藏在這一枚小小的、流著紅油的鴨蛋之中。文學的光輝,正在于賦予這尋常之物以不尋常的重量,使其在紙上,也在讀者心中,留下久久不散的咸香與回甘。